「第一性原理」与「知行合一」|Take it seriously
这篇又是特别「干」的,主要由思辨构成的文章。我已经发现,大家对具体的故事,尤其是「性·情·爱」更有兴趣,而不是抽象思考。但本质上我的脑袋里大部分时候都是思辨主导的,有时候觉得不得不写。文章可能很难读,但愿运思之间能给陌生的你以陌生的启发。
1
「第一性原理」本来是一个物理学概念,大致是指从最底层的原理出发,去推演更复杂系统的行为模式。后来被 Elon Musk 发扬光大,变得流行,用以说明他为何能在众多困难的领域都开辟与众不同的道路:因为他的习惯不是模仿他人或者遵循经验,而是先确立最本质的问题,然后从头开始推演解决方案。
坦白说,像这一类的话,类似「抓住主要矛盾」「抓住本质问题」,从小到大耳朵也听出茧了。如果不是马斯克的非凡成就,大概再多一个「第一性原理」的新鲜表达,也未必会引起什么关注。另一方面,如果较真,看看这个说法的物理学根源,就会发现「第一性原理」远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「强大」:许多复杂系统根本很难从第一性原理出发进行计算。就算量子力学对电子和原子核之间的相互作用有准确的底层描述,要想从这个层面出发去模拟两个分子的化学反应过程,往往都是非常困难的。再加上「混沌」或者说系统的非线性属性,从底层原理出发的精确推演复杂系统的行为,在数学上不只是困难,而是变成不可能。因此,在应用科学那里(例如材料科学),很多时候使用的都是所谓「唯象理论」和「统计描述」,甚至直接是基于大数据的黑箱模型,而不是从最底层的原理出发的推演。
所以,第一性原理听起来很美,但具体用的时候并不好用。这还是在自然科学的复杂度范畴内。如果来到经济,政治这样的领域,其复杂度因为人性本身的复杂和人的互相博弈,进一步的爆炸,就更难说从「第一性原理」来推导什么有意义的结论了。我们所掌握的,所能依赖的,似乎只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,有限的数据和一些经不住推敲的直觉,外加运气罢了。我们所看到的成功案例,永远都是难以验证的幸存者偏差(但显然不妨碍大量的话语能力很强的人,不断输出着自己对世界的本质理解。从马克思到创投科技圈的思想领袖,每个时代都有很多)。
但如果只是这样「不可知论」的论调,我也不必写这样一篇文章。我发现,当把「行动」纳入考量的时候,「第一性原理思考」似乎就有了些不同的意味,并且能在一个很有趣的意义上解决「知与行」的矛盾。
2
还记得中学的时候看过爱因斯坦的一个轶事,大致是说他问一个研究生,你整天都在做什么。对方说,我整天都在读论文,做实验啊。爱因斯坦反问:那么你什么时候思考呢?
曾几何时,在我的人生的某个阶段,「思考」是更被鼓励的事情。中学的墙上挂着爱因斯坦的头像和名言:「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,而是因为我会花更多时间思考问题」。但不知什么时候起,我周围的人对我说的更多的词,则变成了「行动」,而我也从一个常常被夸赞思维能力的人,变成了一个被抨击行动能力孱弱的人,非常惭愧。从我自己的学思历程来说,在鲁汶哲学系念书时,大致是「思想崇拜」的顶峰,也是最后的回光返照。随后,我就深深感受到了过度思考带来的无力感,觉得哪怕打篮球都比哲学和世界的关系更密切。随后的若干年职场经历,的确更加让我看到了思考的有限和行动的价值。我也许仍然是一个明显「头重脚轻」「眼高手低」的人,但至少不再迷恋思考。
但是,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「行动」和「思考」之间的张力其实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(吊诡的是,因为这是一个思想问题,在注重行动的背景下,似乎也无法得到重视)。我来自一个普遍头重脚轻的人生轨迹,因此「行动」被极大的高估了。这种赞扬在阿伦特的《人的境况》一书中显然达到了理论上至高无上的地步。
但可能从另一个背景的人来看,「行动」,或者说「做事」,反而是日常。但谁又能像马斯克一样不走寻常路呢?行动中的经验主义和盲从显然也被大大低估了。
也许你会立即想到一个词:「知行合一」。但还是很抽象,不能直接让「知」和「行」的对立得到改善。
3
为什么加上「行动」,或者更具体的说是「行动者」之后,「第一性原理思考」就能焕发生机呢?其关键在于,「第一性原理思考」的价值不是产出一个物理学理论式的,对世界的客观的,放之四海皆准的描述;而是形成一个主观的,只对自己成立的,但仍然是可验证的行动方案。而行动者的特定视角的存在,恰恰起到了「压缩复杂性」的作用。因为不必「放之四海」,而只需要「对我有意义」,第一性原理思考反而可以得到有意义的结论。
3.1
首先,第一性原理看似是从思考开始的;但思考的欲望,却往往来自行动,来自真实的生活。真实的生活一定多少给人一些对事情的初步理解。基于这种理解,就可以开始思考了。例如,多数人都可以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开始思考「商业的本质」。
第一性原理思考下,首先是要「建模」,即用自己完全能理解的话语,为「事情在本质上如何运作」建立一个说法。听上去很难,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如何运行,有自己版本的说法(哪怕是粗糙的,错漏百出的说法。否则,你就会不断感受到惊讶和困惑)。但真正难的是如何让这些说法是精确的(能说清楚的),可操作的(能指向行动),可验证的(能从行动的反馈中得到真值判断和修正)。每个北京出租车司机都对国际关系如何运作有自己的理论,但这些理论显然远离精确,可操作和可验证。
而「行动」恰恰就在这个地方进入。具体来说 1)第一性原理思考得到的产物,必须指向如何行动 2)它需要不断被行动验证和修订。但和「盲目行动」的差别是,在第一性原理思考下的行动者,行动除了自身的目的,还要验证他在思想世界中建立的模型。在没有第一性原理模型的情况下,许多行动者无非是在 1)乱做一通 2)遵循过去的最佳实践经验 3)模仿他人。而这几种方式也许解决日常问题足够,但类似殖民火星这样的事情,显然无论以上三种的哪一种,都是行不通的。
第一性原理下的成功建模,不在于理论有多精致和复杂,而在于它能够和经验世界(也就是行动的领域)连起来,并能够在「思想-行动」的反馈循环中不断进化。没有第一性原理思考,行动就失去了帮助认知的价值,而只是实现某个具体的目的。也可以说,在第一性原理的背景下,不通过行动去搜集数据,就无法达到真正的理解。
3.2
而至于上面说的「世界太复杂,第一性原理中看不中用」,当引入了行动者视角之后,就得到了缓解。
第一性原理思考是行动者用来提醒自己的,而不是产出一本书给别人提供指导。行动者本身包含了巨量的复杂性,不会在理论表述中被一一指出,但恰恰是这些没有指出的条件让理论成立。或者说,马斯克推论出自己应该如何如何造火箭的说法,换一个人就不对了,因为马斯克虽然用第一性原理思考,思考过程中不言自明的关于自身的复杂特性和处境的信息,却未被指出,也显然不是另一个人能复制的。
于是,小A是一个以第一性原理思考的行动者,小B也是一个第一性原理思考的行动者,但他们面对同样的问题,却可以完全正当地做出不同的解答和回应,这就和物理学的普世理论区分开了。甚至于,当他们的思考愈加的从第一性出发,其结论就换来越不可复制,越来越来到世界和他们自身的复杂对齐方式上。而反而是那些随大流的,没有深思的行动,看上去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所以这是行动最有趣的地方之一:它其实给我们一个视角,帮助我们压缩了信息,从而保持了有意义的认知能力,不会被巨量信息和复杂度压垮,而仍然能对世界的本质有一个深刻理解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不行动的人,其实也没办法深入思考和理解世界,因为没有特定视角的情况下,无法压缩信息,从而就无法处理世界的复杂度,只能流于重复无数论者的说法。
4
于是乎,「知行合一」在「第一性原理思考」的框架下达成了:没有这种有主观性但是足够彻底的思考,行动就只是盲目的,或许有力,却不能带来新的认知。而没有行动,则无法给第一性原理思考建立的结论提供验证和修正,从然让思想也迷失在无限复杂的世界里,失去方向。
从这个角度说,「知」和「行」确实就是一回事。